來過多少次都像第一次。
最近,我又一次去了熔巖臺地。從黑龍江牡丹江江南新區(qū)出發(fā),一路向南,兩邊是綿延不斷的山丘,和大片大片的莊稼地挨著。雖然東北的春天來得遲,這個時節(jié),土地也已經蘇醒,變得柔軟、潮濕。這些剛剛開墾過的田地正等待播種,很多半山坡上也有成片的墾地,一壟一壟,整齊地顯示著農人的殷切。車輛行駛中,路兩邊的樹飛速倒退,閃著盈盈的綠意。
春天就是在這些細微的變化中,一點點努力走近。
20分鐘后,接近寧安城。寧安,古稱寧古塔,是清初著名的流放地。此時不要向右駛進城,仍需直行奔渤海鎮(zhèn)。有著“海東盛國”之譽的唐代渤海國,其上京龍泉府遺址就坐落在這里。渤海國是以靺鞨人為主體的少數民族地方政權,曾經金戈鐵馬,稱霸一方,幅員幾千里,傳15世229年。上京龍泉府仿照唐都長安的形制、布局和宮闕設置建成,被稱為牡丹江畔的“小長安”,比同樣模仿長安的日本奈良時代都城“平城京”還要大。就地取材的玄武巖是建筑這座都城的主要原料,城垣內外及宮城、園林全部為玄武巖石土混筑,歷經千年風雨,鐵色的礎石依然倔強地堅固著。上京城幾經發(fā)展,成為當時東北亞著名的大都市之一。如今,渤海國上京龍泉府遺址保存完好,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。
如果不想在遺址停留,那么過渤海鎮(zhèn)再行約半小時,就可以遠遠地望見廣闊無際的火山熔巖臺地。它是鏡泊湖世界地質公園最浩瀚、粗糲,也最為沉寂的部分。
難以想象,百萬年前,鏡泊湖火山群爆發(fā)噴溢的巖漿,從火山口一路沸騰著,跌宕奔瀉百余里,彌漫著刺鼻的煙氣恣意奔涌、擴散,不知淌了多久,一直漫延成方圓百余里的火山熔巖臺地。巖漿流過的地方,山丘、草木、石頭……瞬息間淹沒、融化、消失,如揮毫潑墨,成莽曠遼闊的畫境。又不知過了多久,它們開始一點點慢下來、慢下來,一點點靜止、冷卻。
闊大、靜默,熔巖臺地向遠處的天邊延伸。站在臺地上,心也變得豁然、空曠,甚至惆悵。那些已經靜止的波紋、縱橫的褶皺,似乎仍讓人感覺巖漿在不息地奔流動蕩。以冰雪著稱的東北,地貌格局多為火山活動造就,火山灰和玄武巖覆蓋了大部分地區(qū)——自然萬象竟是這樣不可思議。清代順治年間,浙江人楊賓千里迢迢九死一生到苦寒之地寧古塔,探望流放于此的父親,經過這里時,驚嘆于熔巖臺地的雄秀蒼茫,在《柳邊紀略》中
寫道:
寧古塔西八十里有大石曰德林,孔洞大小,不可數計?;蚍交驁A,或六隅八隅,如井如盆如池,或如盂而中如洞,深或丈許,或數尺,中有泉,或生魚,或生草木。在萬山中,廣二十余里,袤百余里。其平若砥,色或青或黑或紺,或若羊肚;又復嵌空玲瓏,馬蹄冬冬然,若行鼓上。
德林石,就是玄武巖,《金史》中稱“德鄰石”。玄武巖多氣孔,碎后有很多尖角,古代的女真人、滿人就把它叫作德林石,意思是多棱多角的石頭。
裸露著的黑褐色玄武巖,沒有邊際、高低起伏的溝溝坎坎,地理名詞叫隆崗、壟丘、鼓丘、塌陷、裂隙……熔巖凝固后的褶皺,密布著大大小小的氣孔。那些靜止的波紋——柱狀的、繩狀的節(jié)理,是天地造化暗藏的古老秘密,沒有人能夠洞悉。
平時無人問津的暗淡闊大的熔巖臺地,在這個季節(jié)忽然就明亮起來,有了生動的顏色,它們是一叢又一叢、一大片又一大片連綿不斷的紫粉色達子香。達子香學名興安杜鵑,金達萊、映山紅也是它的名字。它們像被時間隱藏了太久,從玄武巖覆蓋的地下,從巖石的縫隙中,不管不顧地鉆出來,讓人禁不住驚嘆這蒼涼廣袤中浩蕩的明艷。沒有人知道,第一粒達子香種子是什么時候,從哪兒飄到這里,但它一定經歷過掙扎,在最初少土的巖石縫隙中奮力地扎根,極盡可能地呼吸、生長,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,就有了后來龐大、繁盛的花的群落。
它們呼啦啦地鋪排在臺地高低起伏的溝壑、坡地,甚至張開的熔巖裂隙間,努力地探出頭,像鄉(xiāng)村不怕生的淘氣丫頭,開得野性。也許深藏了太久憋悶了太久,它們終于可以見到天光日月,沒有理由不深長地呼吸,沒有理由不盡情舒展釋放,似乎是在補償經久的孤獨與沉寂。
紫粉,本來是柔軟、嬌羞,還有些神秘的顏色。臺地達子香的紫粉,卻濃烈、張揚,像一聲聲不避世俗的呼喊。氣味呢?作為花朵,它們幾乎沒有什么香氣,但它們的氣味,是北方春天的短暫所營造的,有著奮不顧身的勇氣與熱烈。
達子香,在熔巖臺地——這片石頭的莽原上努力呈現不同尋常的盛大。當地政府不失時機,常常舉辦達子香賞花節(jié),吸引著遠遠近近的人們。高速或是山路上,那些車流與人流,多是奔臺地達子香而來。
羊群在臺地上走得安閑自在。一只并不雪白的小羊身上,竟戴著一朵鮮亮的達子香。隨處可見的達子香,羊們走到哪里,都會很容易地粘上一朵、一瓣。白色的羊群流動在達子香間,恰似白云落在開滿鮮花的大地。